我们村老屋的南大墙和北大墙都是花岗岩垒的,那是为了对付盗寇;而东、西两面的侧墙却是青砖砌的,因为邻里之间是无须过分防范的。家乡的青泥细腻润泽,制砖师傅水平特高,烧出来的青砖棱是棱、角是角,一碰撞,声如击磬。砌成的墙体素雅又端庄,像彬彬有礼的教书先生。
砖墙双面,宽半米,中空,不是绝对的空,而是用横横竖竖的砖块支撑加固。祖辈约定,相邻两家的砖墙和砖墙之间,须留出一条窄窄的路沟,为排水,也为防火。
我家东邻的涛叔是位雕匠,技艺不错,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。我的父亲是位穷教书匠,自家七八口人糊口都难,还时不时地去接济一些比他更穷的学生。
我7岁那年,有钱的涛叔要翻新房子了。他把他家的那堵砖墙推倒,拔地而起的是剽悍的花岗岩石墙。
不少人翻修房子,总想把自家的地盘向外扩张点儿,涛叔也不例外;再说他新砌的花岗岩墙体比原本的砖墙厚实了许多,因此我们两家之间那条路沟就被他“吃”进去了。那雄壮的花岗岩大墙还“镇压”得我家的砖墙开了裂。
村里人为墙基出点儿进点儿,吵骂打架是寻常事,有一次还差点闹出人命。对于涛叔的做法,大家颇有微词。村西的来尧伯对我爸妈道:“你们的路沟被阿涛独占了,他补偿点你什么没有?”我妈摇摇头说:“没。连招呼也没打一个。”来尧伯气愤了,说:“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?你们咋不上门理论去?”我爸是出名的好脾性,凡事都让人三分。父亲说:“退一步海阔天空。再说,他们家多了这点儿,房子不见得大多少,我们家缺了这点儿,房子也不见得小多少。”
从那以后,我父母见了涛叔,该咋样还咋样,倒是我有点愤懑,我路遇这位雕匠就装没看见,一扭头跑了开去。
可我家砖墙上的裂缝在日益增大,担心坍塌下来砸着人,爸请来了大表哥,他们架起木梯,小心翼翼地把墙给拆了。接下来那些日子,我们全家得空就搬条小板凳,各人手持一把旧菜刀或蛎灰刀,把青砖上黏结的老灰泥铲削干净,然后在自家后院码成高高的一大堆。爸端详着这堆旧砖头,说,质量还挺好的,将来可以派用场。
我们家从此没了东墙,可墙基却固执地嵌在地里。这墙基半米宽,一拃高。它从我家厢房南侧开始,向北擦过菜畦,越过鸡埘,一直延伸到最北角的茅房。
冬去春来,墙基里长满了青苔和野草,绿意盎然。从此我如厕时,举头能见白云悠悠,低头可看蝶飞蝉跃,连空气也比从前新鲜了许多。我“登东”时必带一本书去,一坐就是半天。
砖墙基是一方格一方格的,我弟妹们常带些穿开裆裤的小朋友来玩,他们在那些格子里跳进跳出,累了就坐下来,玩“你拍一,我拍一,快快长大坐飞机……”起身时,光光的屁股上都印上了浓浓淡淡的苔藓,像一幅幅写意画。
不知什么时候始,一南一北的墙基里挺立起两棵模样不同的小树。我们都很纳闷,因为谁也不会往这贫瘠的地儿种树啊。爸说:那肯定是鸟儿叼过来的种子掉落之后……
小树在断壁残垣里欢欢喜喜地长。第二年秋天,北面的那棵结出了四颗黄澄澄的果子,仔细一认,是柿子!我摘下它们藏在稻草堆里,几天后它们就变红变软了。在那个没有零食的日子里,红艳艳、甜蜜蜜的柿子让我们都高兴疯了。而厢房南边的那棵却以惊人的速度上蹿,树干溜光笔直,蓬勃的枝杈把房顶都覆盖了。春天,一簇簇浅紫色的鲜花迎风摇曳,透着淡淡的清香;秋日,密密麻麻类似枣子般的果实缀满枝头,让我们馋涎欲滴。我捡了颗掉落的“枣子”尝尝,苦得要死,赶忙吐掉了。
一天,附近中药店那位坐堂医生踱进了我家院子,他指着那树说,这是苦楝树啊。花、叶、根、皮和“楝枣”均可入药。能打蛔虫、蛲虫、钩虫,还能清凉解毒疏肝散瘀……
打那以后,就常有人带着刀来到苦楝树下,嗤嗤嗤地割走几片长长的树皮,或噌噌噌地爬上树,砍走大束大束的苦楝树枣。药店那医生后悔了,说我们家的苦楝树“抢”走了他们一半生意,天知道我家可从来没收谁一分钱!
最讨喜的还是那棵柿子树,这是老天爷的馈赠,也是对我们失去东墙的补偿。更因为它长在厢房后面,外人看不到摘不走。它的果实成几何等级年年递增。到了第四年,竟然结出了好几百颗。我摘下它们装在一只特大篾箩里,并倒进半箩砻糠为它们保暖,还洒上些水,为的是让它们早早红熟。
那阵子,我放学回家就直扑篾箩,干起“柿子专挑软的捏”的勾当,我一口气吃掉四五只大柿子,才舒服地缓过一口气来。也就在这年年底,来尧伯要为他家两个儿子分家立墙,他挑给我们一担稻谷,换走了我家后院的那堆旧青砖。
或许是得力于柿子的丰富营养吧,也得力于来尧伯的那担谷子,在那个物质奇缺的年代里,我们姐弟妹们都长得挺壮实的。
后来我在各类媒体上看到,空腹不能吃柿子,说柿子里的鞣酸和胃里的什么一结合就变成“柿石”,且排不出来。还说一农妇因长期贪吃柿子,结果胃极痛而手术,医生从她胃里取中几斤重的“柿石”。可是我出阁前,一直是空着肚子狼吞虎咽柿子的,我的弟妹们也如是。至今,我们的胃里并没长出一星半点柿石来。可见天下人的胃,并不是一个母亲批量打造出来的!
尧伯涛叔墙基柿子砖墙发布于:北京市声明: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,搜狐号系信息发布平台,搜狐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。